第 10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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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9 章
行在江上的日子重覆單調, 小年夜這一日下了大雪，兩側的山巒被銀白的雪覆蓋，呼嘯的風卷起陣陣雪煙, 直叫人分不清何處是天，何處是山, 何處是水。
天氣惡劣到難以前行, 崔硯池一行只得暫時停泊港口，等風雪停歇。
以前在京城, 春節是任煙煙一年到頭最忙碌的時候。今次她與崔硯池離京，不必準備那些繁縟的節俗，不必應對年尾數不盡的宴會，閑了下來反而覺得怪沒意思。
這日細雪飄揚, 天空陰灰沈沈，煞是壓抑，任煙煙斜倚在榻上翻看經書，背後的窗戶映了一室盈盈亮堂的雪色。
房中爐煙輕裊，乍暖還寒，書案上供著株今早才在渡口折回來的紅梅, 美人妝淡，梅艷如火，端的是幅寧謐安然的冬日美人圖景。
可是美人此刻心浮氣躁，看不進去半點晦澀難懂的經文。
“真無聊！”
任煙煙不耐煩地放低手裏的經書，到底是靜不下心在這年節鉆研學問。
阿碧不知道跑去了哪裏，崔硯池在書房用功，不好去隨便叨擾, 任煙煙半天抓不到人消遣，便起身走出船艙, 只身走到甲板上透氣。
山水氤氳如墨，褪去了本來的顏色，天地寂靜，雪花無聲地飛舞漫天，任煙煙裹在白狐裘裏，漆黑清澈的眼眸裏倒映著白茫茫的一片，細碎的雪晶落在她纖長的睫毛上，轉瞬便化成了一星帶著涼意的水。
江上的日子重覆單調，任煙煙這段時間幾乎生活在與世隔絕的狀態裏。兩月下來，她已經完全習慣了船行時那隨著波浪或輕微或劇烈的起伏。
仰頭是蒼茫無盡的天與星空，俯首是或平靜或躁動的江流，這些時日她沈醉在未曾見過的景致裏，一直回避著讓自己想起京城裏牽掛的那些人。
此刻山水沈默佇立，任煙煙望著天地間紛飛飄搖的大雪，不知不覺讓思念占據了整顆心。
京城有沒有下雪呢？也不知他們現在在幹什麽。
是在忙著應付那些上門拜訪的客人呢？還是在和丫鬟們躲在溫暖如春的房裏頭講笑話消磨時間？
山水迢遞，如今她是真是已經跑得很遠了呢。
甲板上冷得徹頭徹尾，船檐上掛著一條條凝固的冰柱，任煙煙想著京城年時那副熱鬧的形容，微微揚起唇角，不禁覺得寂寞。
“哪堪正漂泊，明日歲華新……”
任煙煙垂眸獨吟此句，聲音隱沒在唇齒間，低幽得幾不可聞。她長長嘆息一聲，呼吸間帶出如霧似的白氣，轉身又回到了船艙。
須臾，不成調的琵琶聲斷斷續續地從臥房傳出。
崔硯池聞聲而來，推開門見任煙煙坐在榻上抱著琵琶對著門口，看到他臉上便不無得意地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你會來”的神情，不由笑了。
竟是他中計了。
“崔大人，果然把你勾來了呀。”
任煙煙不無得意地一拂弦，聲音又軟又嬌。
任煙煙今日淡妝輕抹，不過簪了只花絲金簪。她嬌恰笑著望著崔硯池，眼眸間清波瀲灩，粉面朱唇柔嫩腴潤，反被那一抹富麗堂皇的金色襯得格外昳麗靈動，光艷動人。
崔硯池含笑掃過眼任煙煙，回身將門關上。
“太難聽了，聽不下去。”他說著走到任煙煙身旁坐下，猶嫌棄地搖了下頭。
別的不說，琵琶彈得難聽是實話。
任煙煙說要跟他學琵琶說了一年有餘，卻沒認真學過半刻，每次他教的時候，她不是與他插科打諢，就是幹脆將琵琶塞到他手上，要他一首接一首地彈給她聽。
“那你就來彈點好聽的。”
不出崔硯池所料，任煙煙這回又是不由分說地將琵琶塞到了他懷裏。
崔硯池在京城時雜事纏身，不得片刻清閑，這段時間卻是閑散無聊，有大把空白的時間。
起初崔硯池不習慣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覺得這樣是在虛擲光陰，而後一日日在任煙煙的陪伴下，也漸漸學會了去做一些他以前覺得浪費時間的事情。
比如和她一起調香，比如為她彈一夜琵琶。
崔硯池信手撥出一曲《玉梅令》，曲調婉轉，任煙煙心有所感，便倚著崔硯池低低和著他的弦音唱道：“花長好、願公更健。便揉春為酒，翦雪作新詩……”
一曲既罷，任煙煙靠在崔硯池肩頭半晌不語。烏發玉顏，房裏似有寂寞圍繞。
“想家了？”
任煙煙柔軟的發絲磨蹭在崔硯池臉頰，崔硯池側過頭，輕聲向任煙煙問著，將手裏的琵琶放到了一旁。
崔硯池溫存攬住面前看著有幾分落寞的佳人，任煙煙躲進崔硯池溫暖的懷抱，無言點了點頭。
崔硯池的衣襟上熏染的墨香在這落雪的時節聞起來有點太過冷冽，任煙煙沒來由地鼻尖一酸，靠在他胸前失落問道：“景初，你還記得去年年前落雪，我們一起回王府喝桃花酒嗎？”
任煙煙一語勾起了崔硯池的回憶。
那時他們正在鬧別扭，崔硯池想起她那晚給他的那個醉意朦朧的吻，眼裏不覺漾起了笑意。
“記得。”他說。
崔硯池聲音輕快，任煙煙不知他為何而笑，便仰起頭狐疑地望向他。
“你笑什麽？”
崔硯池但笑不語地搖頭，並不打算讓任煙煙知道那個她已經忘了的吻。
那是他熱切完滿的秘密，他要一個人保留。
任煙煙直覺蹊蹺，但看崔硯池眼角眉梢舒展愉悅，也無意再去追根究底。她順勢躺倒在崔硯池懷裏，感慨說道：“去年我真是做夢都想不到今年會是這般光景。”
崔硯池將手臂枕在任煙煙腦後，聽她如此說，亦是一笑。
“我也想不到。”
命運之不可預料，他在這一年裏體會得非常深切。
“是嗎？”
任煙煙忽而註意到了崔硯池的容貌比起初見時有些變化，她心不在焉地反問一句，便情不自禁地擡起手輕觸他的臉頰，開始順著他的眉目緩緩描摹他的容顏。
她記得她第一次對上他的眼睛，覺得他這人雖然長的副弱不禁風的書生模樣，但眼神實在疏離銳利，叫人看著心裏冷颼颼的。
是他的眼神嗎變了嗎？他的好像眼神柔和了不少。
可又應該不是，畢竟他在旁人面前就算舉止周全，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那是唇角嗎？抑或是眉梢？
任煙煙專註盯著崔硯池清俊斯文的臉，想分辨出他到底是哪裏變了，卻又一時分辨不出來。她手在崔硯池臉上碰來碰去，不察崔硯池望著她的眼神已添了幾分無奈。
“煙煙……，我臉上怎麽了，你在瞧什麽？”
崔硯池捉住她的手，有些不滿地皺起眉。
啊，是了！是他說話時的神氣變了！
任煙煙福至心靈，忽而明白崔硯池哪裏變了。
她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經過數年籌謀上京，正準備著向武家發難。那時數方的希冀和壓力壓在他身上，他整個人就像一張繃緊的弓，蓄勢待發，銳利無匹。
而此刻，他身上那如破風的刀一般的傲氣好像消失了。
不……
不是消失了，是被他特意藏起來了。
因為不久前她還見過他那般傲氣。
前些日子武彥哲病重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她聽他剖析朝中形勢，還感受到了他那種仿佛洞察到了最深處，叫一切詭計陰謀都無所遁形的壓迫感。
這些日子她耽溺於他的溫柔寵縱，見慣了他的笑容，竟快忘了那晚他冷靜縝密到叫她幾乎不敢直視的樣子，才是以前她最熟悉的他。
是啊，其實他從來都不是、到現在為止也不是那種和悅近人的人。
他僅僅是對她格外親切包容罷了。
任煙煙怔楞望著崔硯池，一時間思緒萬千。
她不覺得崔硯池這樣不好，她只是……止不住地覺得了可惜。
“景初，我們上次沒說完的，你說的以前是以前，是什麽意思？”
任煙煙從崔硯池懷中坐起，帶著嚴肅的神氣重新提起上次被意外打斷的對話。
他是從什t麽時候開始藏起自己那股淩厲冷冽傲氣的呢？
是看到她被武家挾持，險些被毀了容貌之後嗎？是禦史臺被魏正群把持，屢遭刁難奚落的時候嗎？是他進諫不得，反被齊帝斥罵貶謫之後嗎？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任煙煙心裏混沌一片，只覺兩人間橫亙著一團濃重陰郁的黑霧，而她現在才發覺。
“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崔硯池訝然望任煙煙一眼，不知她心思為何會突然轉到這些。
“煙煙，難得落雪的清凈日子，我不想談煩心汙糟的事。”
崔硯池不想與任煙煙談論掃興的事，便拿起了身側的琵琶。他微低下頭一撥弦，拒絕的語氣溫和卻篤定。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他不再與她談論朝中那些事 ，甚至對這些變得比她還要沈默，甚至比她還要抗拒。
任煙煙眸光一沈，徑直伸手摁住琵琶弦。
“不，回答我，今天我一定要得到答案。”
弦音陡然變得刺耳，任煙煙按在弦上的手纖柔白皙，崔硯池驚訝望向任煙煙，看到她眼中的堅決，心驀地被觸動。
他一直回避與任煙煙談這個話題，是因為他自認自己這逃避的姿態並不英勇，他有他做為男性的自尊心，所以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軟弱和猶豫。
但此刻看她眼裏的堅持，他好像避無可避，只能讓她看到自己的不堪和無能了。
簌簌飛舞的雪撲在窗上，晶瑩純白地在窗欞上堆積成雪條。房中安靜無聲，暗紅的炭火在火盆裏時不時迸發出一絲火星，崔硯池沈默半晌，放下琵琶轉過身面向任煙煙。
“煙煙，盧衡死了。”
“是信王做的。”
任煙煙萬想不到崔硯池會在這時提到盧衡，崔硯池語氣平靜，但說的話一句比一句讓她震驚，她掩蓋不住驚慌，睜大眼睛望向崔硯池，見他表情沈穩，似說的不過是件尋常事情，心不由急促跳起。
崔硯池當然不是覺得人命不值一提，他能以平穩沈著的口吻說出這件事情，只是因為他已經將這消息翻來覆去想了無數遍，想到已經在心裏引起不了任何情緒了。
盧衡死在回鄉途中，看上去像是時運不濟，被山賊所殺，查起來卻不難發現背後是信王主使。
崔硯池之前沒想過將盧衡身死的消息告訴任煙煙，一是他覺得沒必要讓她受驚，二是他很清楚，他若不識時務，盧衡就是他日後的下場。
想是信王猜忌多疑，不願放過任何有可能暴露自己所為的人，這才對盧衡痛下殺手。
且不說盧衡沒有靠山，根本沒有途徑威脅到高高在上的王爺，就是日後他真的跳出來指證信王，他做為一個背叛過舊主的人，他說什麽別人都會覺得他被人收買過，說的話不足為信。
信王完全沒必要對盧衡趕盡殺絕，但還是取了盧衡性命。
想來也諷刺，信王唆使盧衡背叛太子時以高官厚祿相誘，唯恐盧衡不動心，等到盧衡真為他賣了命，他轉頭就忘了自己的承諾，生怕盧衡會像背叛太子一樣背叛自己，一刻也容不得他活下去了。
“煙煙，看朝中這情勢，陛下百年之後十有八九會是信王繼位。當初信王上門招攬，我當面戳破他的陰謀，已是惹得他惱羞成怒，恨不得當場殺了我。”
“就他這心狠手辣，睚眥必報的性子，登上帝位後怎麽可能倚重我？”
崔硯池低下頭自嘲笑笑。
“他應該只會覺得我這樣的亂臣賊子，呆在永州這地方還太便宜了。”
任煙煙終是懂了崔硯池心灰意懶的原因。
原來他不是被一時的起伏打倒，而是因為看到了更遙遠的、無望的未來。
“不會的。”任煙煙勉強鎮靜地搖搖頭，“有王府在，有任家在，他不敢這樣對你。”
崔硯池似是早料到了任煙煙會如此說，他擡眸看她一眼，不過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煙煙，你我都清楚，王府能有這般權勢，全靠老王爺撐著。”
“至於任家，任家離著京城幾千裏，總不可能事事俱到。而且……”崔硯池苦澀一揚唇角，低聲道：“而且我也不願一輩子活在別人的保護裏。”
即使現在與崔硯池心心相印，任煙煙也沒忘記他們之間仍有利益聯接。
所以她完全清楚他說的是對的。
安平王手握重權，卻只安排了宜都王擔了個優裕閑職。若說是宜都王性格疏狂，難當大任，安平王對唯一的孫兒上官越也是放任至今。
宜都王地位邊緣，上官越還未入仕，他們在前朝鬥爭裏毫無分量，即意味著安平王府後繼無人。
安平王府毫無疑問會在安平王去世後退出政治舞臺，老王爺這般考慮，是想用交出手裏權力的法子，保證王府之後雖不能像他在時這般榮盛，但能清貴綿延下去。
至於任家，當然只要她在，崔硯池就可以與任家往來。
但是交易一定會有代價。
而他已經跟她說了好幾次，再也不會讓她與那些算計沾上邊。
任煙煙為崔硯池覺得可惜，卻不曾設身處地想過他的處境。此刻聽得這番剖白，任煙煙方明白崔硯池的困境遠非她想的那般簡單。
“景初……”
任煙煙訥訥喚著崔硯池的名字，伸出手握住他微涼的手，覺得自己幾乎要被巨大的愧疚擊倒了。
她做為他的妻子，竟然在他內心瓦解崩潰的時候毫無察覺，以為他仍舊是無堅不摧。竟然在他舉目四望，面臨無路可走的窘境時，還自以為是地責備他一蹶不振，甚至逼迫他這樣坦白。
她怎麽能這樣？
她明知道這樣的示弱對他來說有多艱難。
任煙煙的喜怒哀樂都十分真切，不需她說什麽，崔硯池便能從她清澈黯然的眼眸裏確切讀出她的懊惱。
然而他說這些並不是為了讓她自責。
“煙煙，不必為我煩惱。”
崔硯池溫文一笑，反手扣住任煙煙的手，堪稱是灑脫地朝她一笑，坦率說道：“就信王那般為人，退一萬步也我做不到對他俯首稱臣。退而避之，是我自己的決定。”
他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他無意讓任煙煙覺得歉然，他不需要她的愧疚，也不想從中得到什麽。
“你沒有做錯什麽，這些事情沒人能夠幫我，我也無謂讓你為我擔憂。”
眼瞧著任煙煙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崔硯池輕輕一拍她的手，笑著捏住了她小巧精致的鼻尖。
崔硯池愈是溫柔，任煙煙愈是忍不住哭意。
“誰說我不能幫你什麽，我明明能聽你說所有的擔憂，所有的難過！”
任煙煙嗚咽一聲，義無反顧地撲進崔硯池懷中。眼淚奪眶而出，她不顧擦淚，仰起頭勇敢地向崔硯池要求道：“我知道，你心裏裝著許多不願意叫我知道的事情，可我也沒你想得那樣無知、那樣脆弱。”
“你許諾過我以後無論什麽都要一起承擔，我即使不能為你解憂，但總歸能陪伴你。”
說話時，任煙煙睫上猶承著一點晶瑩似露的淚珠，崔硯池看著她認真而懇切的模樣，只覺自己身體裏亮起了一盞明燈。
一盞永遠天真，永遠溫暖，永遠明亮的燈。
剛來京城的時候他躊躇滿志，決意要拔除掉舊家權貴在大齊落成的幾十年的沈屙。
這條路險阻難行，他來時便完全做好了以性命為籌碼與之博弈的準備，那時不管是排擠傾軋，還是嫉恨威嚇，什麽都恫嚇不到他，更莫提讓他動搖。
為了讓理想盡快成為現實，為了能讓自己在陰謀詭計裏始終保持警覺，他曾經自覺放棄了許多東西，只為了能直指根結，將對手一擊斃命。
只是……
只是他到底抵抗不住，心甘情願地往她的深淵墜落。
她明亮天真地出現在他的生命，在他深陷爾虞我詐，對自己都產生了厭惡的時候皎潔地照亮了他，讓他明白了人終究是人，不可能異化成沒有感情只講得失的武器。
“景初，你既決定不再理會朝中紛擾，那我們就縱情山水，將那些爾虞我詐徹底拋在腦後。”
任煙煙淚光點點，粉腮融融，她止住了眼淚，笑得清麗動人，崔硯池卻是對著她清盈的眸光一陣恍惚。
崔硯池自小受的教導便是兒女情長不值一提，治國安邦才是正道。耽於情愛在他的長輩老師看來是胸無大志的表現，他曾經也自然地接受了這種說法。
可就是這種曾經他嗤之以鼻的情感，屢次向他證明了兩人間那柔軟溫熱的牽絆比說來大義凜然的“宏圖大志”高尚強t韌不知多少。
任煙煙琢磨不到崔硯池此時的心情，但見他此時周身散發出一種似月亮被薄雲環繞般寂寥迷茫的氣息，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了般酸痛。
她赤忱抱住他，像是要為他趕走那些陰霾。
“春末夏初的時候，天沒這麽冷了，花也都開了。到時明月長隨，清風滿載，你把琵琶帶著，和我再上一次船，豈不是風雅逍遙？”
“管他京城鬧得天翻地覆，橫豎與我們已經沒有關系。我們以後再也不理那些煩心事，便是誰都羨慕不來。”
任煙煙衣上那一貫清甜的香氣撲近崔硯池，崔硯池擡手攬住任煙煙的窈窕纖腰，垂眸看著她年輕嬌柔的臉，眸色越來越深。
若是太平盛世，他們的確可以一走了之，可是他們親朋好友都還在京城，王府、柳家、韋家，任家，一旦鬧起來，沒人能逃得過。
聰慧如她，怎麽會想不到日後可能到來的災難呢？她那麽在乎他們，怎麽可能不管他們的死活，只顧自己逍遙？
但此刻她為了安慰他，按捺下了自己的擔憂。
崔硯池從沒有過依靠別人的念頭，更遑論讓任煙煙看見他的脆弱無助。可他此刻看到任煙煙清潭一般的眼睛，便覺得他其實完全不必背著她躲起來獨自舔舐傷口。
他想，他所有創口都可用她那清泉般的眼神治愈，再沒有人能像她一樣給他這樣巨大的溫暖和安慰。
崔硯池始終不語，任煙煙看不透他幽深的眼眸，心裏忐忑不安地敲起鼓。半晌，她湊上去蜻蜓點水般地輕輕吻了下他的臉頰。
“景初，你知道嗎？我害怕毫無弱點，永遠高大，永遠強勁的人。”
崔硯池的側臉俊雅溫柔，有一種自然流露的清冽氣度，任煙煙有些入神地凝望著他白皙修長的脖頸，不察自己的語氣柔婉得似安寧的湖水。
“所以即使是你的軟弱、你的狼狽，我都珍重萬千。”
咚！
崔硯池心重重一震，如夢方醒般望向任煙煙，只覺自己似當頭棒喝般地醒悟了。
原是他不必在她面前強撐著做一個高大強勁的人。
“煙煙……”
崔硯池輕喚一聲，收緊圈在任煙煙腰上的手，情難自持地低頭吻住了她。
崔硯池這次的吻帶著懇切與情熱，不似往常那般溫存輕柔，任煙煙猝不及防他的熱烈，無措地被他壓制著向後仰倒。
“景……”
任煙煙白玉似的耳垂被崔硯池撲在耳畔的氣息撩撥得添上了一層淡粉，她難以承受他的熱情，氣喘不勻地偏過頭，小小聲想叫他聲名字，不過才發出短促的一聲就被他捏住下巴又悉數堵住了聲息。
懷中人嬌怯似夜風裏初開的牡丹，光艷如春光中飛舞的粉蝶，崔硯池整個人昏了頭，卻又覺得莫大的滿足。
就把明亮攬進懷裏，就這樣放肆地擁有她，讓她永遠照耀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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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在江上的日子重覆單調, 小年夜這一日下了大雪，兩側的山巒被銀白的雪覆蓋，呼嘯的風卷起陣陣雪煙, 直叫人分不清何處是天，何處是山, 何處是水。
天氣惡劣到難以前行, 崔硯池一行只得暫時停泊港口，等風雪停歇。
以前在京城, 春節是任煙煙一年到頭最忙碌的時候。今次她與崔硯池離京，不必準備那些繁縟的節俗，不必應對年尾數不盡的宴會，閑了下來反而覺得怪沒意思。
這日細雪飄揚, 天空陰灰沈沈，煞是壓抑，任煙煙斜倚在榻上翻看經書，背後的窗戶映了一室盈盈亮堂的雪色。
房中爐煙輕裊，乍暖還寒，書案上供著株今早才在渡口折回來的紅梅, 美人妝淡，梅艷如火，端的是幅寧謐安然的冬日美人圖景。
可是美人此刻心浮氣躁，看不進去半點晦澀難懂的經文。
“真無聊！”
任煙煙不耐煩地放低手裏的經書，到底是靜不下心在這年節鉆研學問。
阿碧不知道跑去了哪裏，崔硯池在書房用功，不好去隨便叨擾, 任煙煙半天抓不到人消遣，便起身走出船艙, 只身走到甲板上透氣。
山水氤氳如墨，褪去了本來的顏色，天地寂靜，雪花無聲地飛舞漫天，任煙煙裹在白狐裘裏，漆黑清澈的眼眸裏倒映著白茫茫的一片，細碎的雪晶落在她纖長的睫毛上，轉瞬便化成了一星帶著涼意的水。
江上的日子重覆單調，任煙煙這段時間幾乎生活在與世隔絕的狀態裏。兩月下來，她已經完全習慣了船行時那隨著波浪或輕微或劇烈的起伏。
仰頭是蒼茫無盡的天與星空，俯首是或平靜或躁動的江流，這些時日她沈醉在未曾見過的景致裏，一直回避著讓自己想起京城裏牽掛的那些人。
此刻山水沈默佇立，任煙煙望著天地間紛飛飄搖的大雪，不知不覺讓思念占據了整顆心。
京城有沒有下雪呢？也不知他們現在在幹什麽。
是在忙著應付那些上門拜訪的客人呢？還是在和丫鬟們躲在溫暖如春的房裏頭講笑話消磨時間？
山水迢遞，如今她是真是已經跑得很遠了呢。
甲板上冷得徹頭徹尾，船檐上掛著一條條凝固的冰柱，任煙煙想著京城年時那副熱鬧的形容，微微揚起唇角，不禁覺得寂寞。
“哪堪正漂泊，明日歲華新……”
任煙煙垂眸獨吟此句，聲音隱沒在唇齒間，低幽得幾不可聞。她長長嘆息一聲，呼吸間帶出如霧似的白氣，轉身又回到了船艙。
須臾，不成調的琵琶聲斷斷續續地從臥房傳出。
崔硯池聞聲而來，推開門見任煙煙坐在榻上抱著琵琶對著門口，看到他臉上便不無得意地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你會來”的神情，不由笑了。
竟是他中計了。
“崔大人，果然把你勾來了呀。”
任煙煙不無得意地一拂弦，聲音又軟又嬌。
任煙煙今日淡妝輕抹，不過簪了只花絲金簪。她嬌恰笑著望著崔硯池，眼眸間清波瀲灩，粉面朱唇柔嫩腴潤，反被那一抹富麗堂皇的金色襯得格外昳麗靈動，光艷動人。
崔硯池含笑掃過眼任煙煙，回身將門關上。
“太難聽了，聽不下去。”他說著走到任煙煙身旁坐下，猶嫌棄地搖了下頭。
別的不說，琵琶彈得難聽是實話。
任煙煙說要跟他學琵琶說了一年有餘，卻沒認真學過半刻，每次他教的時候，她不是與他插科打諢，就是幹脆將琵琶塞到他手上，要他一首接一首地彈給她聽。
“那你就來彈點好聽的。”
不出崔硯池所料，任煙煙這回又是不由分說地將琵琶塞到了他懷裏。
崔硯池在京城時雜事纏身，不得片刻清閑，這段時間卻是閑散無聊，有大把空白的時間。
起初崔硯池不習慣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覺得這樣是在虛擲光陰，而後一日日在任煙煙的陪伴下，也漸漸學會了去做一些他以前覺得浪費時間的事情。
比如和她一起調香，比如為她彈一夜琵琶。
崔硯池信手撥出一曲《玉梅令》，曲調婉轉，任煙煙心有所感，便倚著崔硯池低低和著他的弦音唱道：“花長好、願公更健。便揉春為酒，翦雪作新詩……”
一曲既罷，任煙煙靠在崔硯池肩頭半晌不語。烏發玉顏，房裏似有寂寞圍繞。
“想家了？”
任煙煙柔軟的發絲磨蹭在崔硯池臉頰，崔硯池側過頭，輕聲向任煙煙問著，將手裏的琵琶放到了一旁。
崔硯池溫存攬住面前看著有幾分落寞的佳人，任煙煙躲進崔硯池溫暖的懷抱，無言點了點頭。
崔硯池的衣襟上熏染的墨香在這落雪的時節聞起來有點太過冷冽，任煙煙沒來由地鼻尖一酸，靠在他胸前失落問道：“景初，你還記得去年年前落雪，我們一起回王府喝桃花酒嗎？”
任煙煙一語勾起了崔硯池的回憶。
那時他們正在鬧別扭，崔硯池想起她那晚給他的那個醉意朦朧的吻，眼裏不覺漾起了笑意。
“記得。”他說。
崔硯池聲音輕快，任煙煙不知他為何而笑，便仰起頭狐疑地望向他。
“你笑什麽？”
崔硯池但笑不語地搖頭，並不打算讓任煙煙知道那個她已經忘了的吻。
那是他熱切完滿的秘密，他要一個人保留。
任煙煙直覺蹊蹺，但看崔硯池眼角眉梢舒展愉悅，也無意再去追根究底。她順勢躺倒在崔硯池懷裏，感慨說道：“去年我真是做夢都想不到今年會是這般光景。”
崔硯池將手臂枕在任煙煙腦後，聽她如此說，亦是一笑。
“我也想不到。”
命運之不可預料，他在這一年裏體會得非常深切。
“是嗎？”
任煙煙忽而註意到了崔硯池的容貌比起初見時有些變化，她心不在焉地反問一句，便情不自禁地擡起手輕觸他的臉頰，開始順著他的眉目緩緩描摹他的容顏。
她記得她第一次對上他的眼睛，覺得他這人雖然長的副弱不禁風的書生模樣，但眼神實在疏離銳利，叫人看著心裏冷颼颼的。
是他的眼神嗎變了嗎？他的好像眼神柔和了不少。
可又應該不是，畢竟他在旁人面前就算舉止周全，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那是唇角嗎？抑或是眉梢？
任煙煙專註盯著崔硯池清俊斯文的臉，想分辨出他到底是哪裏變了，卻又一時分辨不出來。她手在崔硯池臉上碰來碰去，不察崔硯池望著她的眼神已添了幾分無奈。
“煙煙……，我臉上怎麽了，你在瞧什麽？”
崔硯池捉住她的手，有些不滿地皺起眉。
啊，是了！是他說話時的神氣變了！
任煙煙福至心靈，忽而明白崔硯池哪裏變了。
她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經過數年籌謀上京，正準備著向武家發難。那時數方的希冀和壓力壓在他身上，他整個人就像一張繃緊的弓，蓄勢待發，銳利無匹。
而此刻，他身上那如破風的刀一般的傲氣好像消失了。
不……
不是消失了，是被他特意藏起來了。
因為不久前她還見過他那般傲氣。
前些日子武彥哲病重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她聽他剖析朝中形勢，還感受到了他那種仿佛洞察到了最深處，叫一切詭計陰謀都無所遁形的壓迫感。
這些日子她耽溺於他的溫柔寵縱，見慣了他的笑容，竟快忘了那晚他冷靜縝密到叫她幾乎不敢直視的樣子，才是以前她最熟悉的他。
是啊，其實他從來都不是、到現在為止也不是那種和悅近人的人。
他僅僅是對她格外親切包容罷了。
任煙煙怔楞望著崔硯池，一時間思緒萬千。
她不覺得崔硯池這樣不好，她只是……止不住地覺得了可惜。
“景初，我們上次沒說完的，你說的以前是以前，是什麽意思？”
任煙煙從崔硯池懷中坐起，帶著嚴肅的神氣重新提起上次被意外打斷的對話。
他是從什t麽時候開始藏起自己那股淩厲冷冽傲氣的呢？
是看到她被武家挾持，險些被毀了容貌之後嗎？是禦史臺被魏正群把持，屢遭刁難奚落的時候嗎？是他進諫不得，反被齊帝斥罵貶謫之後嗎？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任煙煙心裏混沌一片，只覺兩人間橫亙著一團濃重陰郁的黑霧，而她現在才發覺。
“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崔硯池訝然望任煙煙一眼，不知她心思為何會突然轉到這些。
“煙煙，難得落雪的清凈日子，我不想談煩心汙糟的事。”
崔硯池不想與任煙煙談論掃興的事，便拿起了身側的琵琶。他微低下頭一撥弦，拒絕的語氣溫和卻篤定。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他不再與她談論朝中那些事 ，甚至對這些變得比她還要沈默，甚至比她還要抗拒。
任煙煙眸光一沈，徑直伸手摁住琵琶弦。
“不，回答我，今天我一定要得到答案。”
弦音陡然變得刺耳，任煙煙按在弦上的手纖柔白皙，崔硯池驚訝望向任煙煙，看到她眼中的堅決，心驀地被觸動。
他一直回避與任煙煙談這個話題，是因為他自認自己這逃避的姿態並不英勇，他有他做為男性的自尊心，所以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軟弱和猶豫。
但此刻看她眼裏的堅持，他好像避無可避，只能讓她看到自己的不堪和無能了。
簌簌飛舞的雪撲在窗上，晶瑩純白地在窗欞上堆積成雪條。房中安靜無聲，暗紅的炭火在火盆裏時不時迸發出一絲火星，崔硯池沈默半晌，放下琵琶轉過身面向任煙煙。
“煙煙，盧衡死了。”
“是信王做的。”
任煙煙萬想不到崔硯池會在這時提到盧衡，崔硯池語氣平靜，但說的話一句比一句讓她震驚，她掩蓋不住驚慌，睜大眼睛望向崔硯池，見他表情沈穩，似說的不過是件尋常事情，心不由急促跳起。
崔硯池當然不是覺得人命不值一提，他能以平穩沈著的口吻說出這件事情，只是因為他已經將這消息翻來覆去想了無數遍，想到已經在心裏引起不了任何情緒了。
盧衡死在回鄉途中，看上去像是時運不濟，被山賊所殺，查起來卻不難發現背後是信王主使。
崔硯池之前沒想過將盧衡身死的消息告訴任煙煙，一是他覺得沒必要讓她受驚，二是他很清楚，他若不識時務，盧衡就是他日後的下場。
想是信王猜忌多疑，不願放過任何有可能暴露自己所為的人，這才對盧衡痛下殺手。
且不說盧衡沒有靠山，根本沒有途徑威脅到高高在上的王爺，就是日後他真的跳出來指證信王，他做為一個背叛過舊主的人，他說什麽別人都會覺得他被人收買過，說的話不足為信。
信王完全沒必要對盧衡趕盡殺絕，但還是取了盧衡性命。
想來也諷刺，信王唆使盧衡背叛太子時以高官厚祿相誘，唯恐盧衡不動心，等到盧衡真為他賣了命，他轉頭就忘了自己的承諾，生怕盧衡會像背叛太子一樣背叛自己，一刻也容不得他活下去了。
“煙煙，看朝中這情勢，陛下百年之後十有八九會是信王繼位。當初信王上門招攬，我當面戳破他的陰謀，已是惹得他惱羞成怒，恨不得當場殺了我。”
“就他這心狠手辣，睚眥必報的性子，登上帝位後怎麽可能倚重我？”
崔硯池低下頭自嘲笑笑。
“他應該只會覺得我這樣的亂臣賊子，呆在永州這地方還太便宜了。”
任煙煙終是懂了崔硯池心灰意懶的原因。
原來他不是被一時的起伏打倒，而是因為看到了更遙遠的、無望的未來。
“不會的。”任煙煙勉強鎮靜地搖搖頭，“有王府在，有任家在，他不敢這樣對你。”
崔硯池似是早料到了任煙煙會如此說，他擡眸看她一眼，不過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煙煙，你我都清楚，王府能有這般權勢，全靠老王爺撐著。”
“至於任家，任家離著京城幾千裏，總不可能事事俱到。而且……”崔硯池苦澀一揚唇角，低聲道：“而且我也不願一輩子活在別人的保護裏。”
即使現在與崔硯池心心相印，任煙煙也沒忘記他們之間仍有利益聯接。
所以她完全清楚他說的是對的。
安平王手握重權，卻只安排了宜都王擔了個優裕閑職。若說是宜都王性格疏狂，難當大任，安平王對唯一的孫兒上官越也是放任至今。
宜都王地位邊緣，上官越還未入仕，他們在前朝鬥爭裏毫無分量，即意味著安平王府後繼無人。
安平王府毫無疑問會在安平王去世後退出政治舞臺，老王爺這般考慮，是想用交出手裏權力的法子，保證王府之後雖不能像他在時這般榮盛，但能清貴綿延下去。
至於任家，當然只要她在，崔硯池就可以與任家往來。
但是交易一定會有代價。
而他已經跟她說了好幾次，再也不會讓她與那些算計沾上邊。
任煙煙為崔硯池覺得可惜，卻不曾設身處地想過他的處境。此刻聽得這番剖白，任煙煙方明白崔硯池的困境遠非她想的那般簡單。
“景初……”
任煙煙訥訥喚著崔硯池的名字，伸出手握住他微涼的手，覺得自己幾乎要被巨大的愧疚擊倒了。
她做為他的妻子，竟然在他內心瓦解崩潰的時候毫無察覺，以為他仍舊是無堅不摧。竟然在他舉目四望，面臨無路可走的窘境時，還自以為是地責備他一蹶不振，甚至逼迫他這樣坦白。
她怎麽能這樣？
她明知道這樣的示弱對他來說有多艱難。
任煙煙的喜怒哀樂都十分真切，不需她說什麽，崔硯池便能從她清澈黯然的眼眸裏確切讀出她的懊惱。
然而他說這些並不是為了讓她自責。
“煙煙，不必為我煩惱。”
崔硯池溫文一笑，反手扣住任煙煙的手，堪稱是灑脫地朝她一笑，坦率說道：“就信王那般為人，退一萬步也我做不到對他俯首稱臣。退而避之，是我自己的決定。”
他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他無意讓任煙煙覺得歉然，他不需要她的愧疚，也不想從中得到什麽。
“你沒有做錯什麽，這些事情沒人能夠幫我，我也無謂讓你為我擔憂。”
眼瞧著任煙煙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崔硯池輕輕一拍她的手，笑著捏住了她小巧精致的鼻尖。
崔硯池愈是溫柔，任煙煙愈是忍不住哭意。
“誰說我不能幫你什麽，我明明能聽你說所有的擔憂，所有的難過！”
任煙煙嗚咽一聲，義無反顧地撲進崔硯池懷中。眼淚奪眶而出，她不顧擦淚，仰起頭勇敢地向崔硯池要求道：“我知道，你心裏裝著許多不願意叫我知道的事情，可我也沒你想得那樣無知、那樣脆弱。”
“你許諾過我以後無論什麽都要一起承擔，我即使不能為你解憂，但總歸能陪伴你。”
說話時，任煙煙睫上猶承著一點晶瑩似露的淚珠，崔硯池看著她認真而懇切的模樣，只覺自己身體裏亮起了一盞明燈。
一盞永遠天真，永遠溫暖，永遠明亮的燈。
剛來京城的時候他躊躇滿志，決意要拔除掉舊家權貴在大齊落成的幾十年的沈屙。
這條路險阻難行，他來時便完全做好了以性命為籌碼與之博弈的準備，那時不管是排擠傾軋，還是嫉恨威嚇，什麽都恫嚇不到他，更莫提讓他動搖。
為了讓理想盡快成為現實，為了能讓自己在陰謀詭計裏始終保持警覺，他曾經自覺放棄了許多東西，只為了能直指根結，將對手一擊斃命。
只是……
只是他到底抵抗不住，心甘情願地往她的深淵墜落。
她明亮天真地出現在他的生命，在他深陷爾虞我詐，對自己都產生了厭惡的時候皎潔地照亮了他，讓他明白了人終究是人，不可能異化成沒有感情只講得失的武器。
“景初，你既決定不再理會朝中紛擾，那我們就縱情山水，將那些爾虞我詐徹底拋在腦後。”
任煙煙淚光點點，粉腮融融，她止住了眼淚，笑得清麗動人，崔硯池卻是對著她清盈的眸光一陣恍惚。
崔硯池自小受的教導便是兒女情長不值一提，治國安邦才是正道。耽於情愛在他的長輩老師看來是胸無大志的表現，他曾經也自然地接受了這種說法。
可就是這種曾經他嗤之以鼻的情感，屢次向他證明了兩人間那柔軟溫熱的牽絆比說來大義凜然的“宏圖大志”高尚強t韌不知多少。
任煙煙琢磨不到崔硯池此時的心情，但見他此時周身散發出一種似月亮被薄雲環繞般寂寥迷茫的氣息，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了般酸痛。
她赤忱抱住他，像是要為他趕走那些陰霾。
“春末夏初的時候，天沒這麽冷了，花也都開了。到時明月長隨，清風滿載，你把琵琶帶著，和我再上一次船，豈不是風雅逍遙？”
“管他京城鬧得天翻地覆，橫豎與我們已經沒有關系。我們以後再也不理那些煩心事，便是誰都羨慕不來。”
任煙煙衣上那一貫清甜的香氣撲近崔硯池，崔硯池擡手攬住任煙煙的窈窕纖腰，垂眸看著她年輕嬌柔的臉，眸色越來越深。
若是太平盛世，他們的確可以一走了之，可是他們親朋好友都還在京城，王府、柳家、韋家，任家，一旦鬧起來，沒人能逃得過。
聰慧如她，怎麽會想不到日後可能到來的災難呢？她那麽在乎他們，怎麽可能不管他們的死活，只顧自己逍遙？
但此刻她為了安慰他，按捺下了自己的擔憂。
崔硯池從沒有過依靠別人的念頭，更遑論讓任煙煙看見他的脆弱無助。可他此刻看到任煙煙清潭一般的眼睛，便覺得他其實完全不必背著她躲起來獨自舔舐傷口。
他想，他所有創口都可用她那清泉般的眼神治愈，再沒有人能像她一樣給他這樣巨大的溫暖和安慰。
崔硯池始終不語，任煙煙看不透他幽深的眼眸，心裏忐忑不安地敲起鼓。半晌，她湊上去蜻蜓點水般地輕輕吻了下他的臉頰。
“景初，你知道嗎？我害怕毫無弱點，永遠高大，永遠強勁的人。”
崔硯池的側臉俊雅溫柔，有一種自然流露的清冽氣度，任煙煙有些入神地凝望著他白皙修長的脖頸，不察自己的語氣柔婉得似安寧的湖水。
“所以即使是你的軟弱、你的狼狽，我都珍重萬千。”
咚！
崔硯池心重重一震，如夢方醒般望向任煙煙，只覺自己似當頭棒喝般地醒悟了。
原是他不必在她面前強撐著做一個高大強勁的人。
“煙煙……”
崔硯池輕喚一聲，收緊圈在任煙煙腰上的手，情難自持地低頭吻住了她。
崔硯池這次的吻帶著懇切與情熱，不似往常那般溫存輕柔，任煙煙猝不及防他的熱烈，無措地被他壓制著向後仰倒。
“景……”
任煙煙白玉似的耳垂被崔硯池撲在耳畔的氣息撩撥得添上了一層淡粉，她難以承受他的熱情，氣喘不勻地偏過頭，小小聲想叫他聲名字，不過才發出短促的一聲就被他捏住下巴又悉數堵住了聲息。
懷中人嬌怯似夜風裏初開的牡丹，光艷如春光中飛舞的粉蝶，崔硯池整個人昏了頭，卻又覺得莫大的滿足。
就把明亮攬進懷裏，就這樣放肆地擁有她，讓她永遠照耀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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